八宝山灵堂外聚集了数百人,都是新凤霞的生前好友和喜爱她的观众。没有哀乐,传来的却是人们熟悉的那些甜美清脆的唱段。刘巧儿和张五可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,桩桩往事涌上心头……
记得50年代在吉祥看戏,齐白石坐在前排中间,新凤霞身着便装来了,齐大师眼睛一亮,直呆呆地看着这位丰姿天然的美女,毫不掩饰地对新凤霞行注目礼,有人拽齐老的衣袖,请他注意检点,齐老像个天真的孩子,用湖南话大声反问道:“谁不爱美呀?你不爱?我看看有什么要紧!”新凤霞真是个可人儿,接着话茬说:“您看吧!当演员就是给人看的!”后来干脆拜齐老为师并成为他的义女。
我记得有一本杂志的封面就是凤霞扮演的刘巧儿作封面的,那是一个回眸侧影,甩一条大辫儿,真把农家少女朴素神采的最美的那一瞬间抓拍出来,达到勾魂摄魄的状态。
人们都静静排着长队等待着。扩音器里传出了唯有她独有的“疙瘩腔”。刘巧儿和张五可的形象在眼前反复闪动,这大约就是艺术长青典型不朽的反映吧。
进了灵堂,人们最后一次看望凤霞。只见一名女青年噗通跪下了,向她敬爱的艺术家嗑了三个头。这不是凤霞的女弟子,她的数十名徒弟都站在亲属之后泣不成声。这位女青年只是一个普通观众。我想,喜爱新凤霞的人,绝不仅仅是由于她的美貌、唱腔和技艺超群,更重要的是折服于她的艺德,她的为人,她的苦命,她的永不屈服的柔韧和高洁的人格美。
凤霞为人谦和柔顺,从心底关心人。她雇的几个保姆在她家学会了烹饪(请北京饭店的名厨来家教课)、裁剪和裱糊等技艺。学成了就换下一批。她家几乎成了个家政培训班。凤霞说:“人家到城里,不能当一辈子保姆,也该为她们找个更好的工作。”有个保姆要做买卖,凤霞借给她资金,此人后来成了一个女老板。凤霞听说某个朋友丧偶,她就热心为之介绍对象。哪个朋友家保姆走了,她也为之张罗雇人。谁的生日,她就托人为之送寿桃(画)。谁得了什么病,她就急着为之找大夫。每次朋友们在她家聚会,菜谱酒水全由凤霞筹划。谁爱吃什么菜,喝什么酒,她都记得。朋友们的电话,祖光得查记事本,凤霞张嘴说出8位数,一打,准没错!朋友们跟祖光开玩笑,你写了一辈子剧本,可没有凤霞写得多,人家十多年写了300多万字,弟子遍布全国,还创立了个“新派艺术”。
凤霞曾经跟我谈起1957年受株连的情况。一位掌管剧院反右运动的人在跟她个别谈话时,不但要她与祖光离婚,而且问了一些与运动无关属于她和祖光夫妻之间的不该问的问题。当即遭到凤霞的严辞批驳。事后她立即向另一个负责人汇报了此事,从此那位垂涎的男士被调开。凤霞高洁的人格还表现在她藐视宵小柔中有刚的个性上。文革时白天挨批斗,她是主要对象;斗完挖防空洞,她是主要劳力;夜间演出,她又是头号台柱。一面斗她,一面折磨她,还一面吃她。我问凤霞,你怎么没有想到像筱白玉霜那样寻短见呢?她说:“我还有孩子,有祖光,有疼我爱我的观众啊!咬牙认死我也要挺过去!”
她和祖光的画展,有人无端设置障碍,一而再,再而三地阻挠。后因部队一位老将军站出来抱不平,说:“新凤霞曾经是军人,让她到军博来开画展!”终于顺利展出,而那位屡屡设置阻碍者,后来也现出了他腐败分子的原形。呜呼———政治品质恶劣的人,通常也是道德败坏的双料货。美和丑,与善和恶竟如此相通。恶人在气温适宜时,他们是以践踏和戕害美为荣的。
凤霞,你不仅是美的使者,而且是善良的化身。你从一个不知自己姓氏大字不识的苦孩子,成长为拥有艺术和文学财富的一代大家。你是中国艺术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呀!
新凤霞之所以值得研究,是由于时代的磨炼,天赐的机遇人缘,由于她天生丽质、灵秀和刻苦创新;但我想,更由于她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的灵魂和纯朴博大的爱心,所以才焕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彩……怀念她,需要理性的研究,眼泪似乎是多余的。
从八宝山灵堂出来,新凤霞的唱腔仍在天空中回荡……